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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文章分享區》笑容不絕的臉,讓人覺得噁心

  我討厭滿面笑容的臉,看到這種臉,我會立刻感到不愉快;總覺得人生不是只有笑容的。大家在銀行、百貨公司和日本旅館等地方,都常會看到這種笑臉,這些都是職業性的笑容,不得不一直維持著那種微笑……但這除了令人不愉快還感到噁心。

  不過,許多日本人好像都很喜歡這種感覺。

  這裡要提醒大家的是,現代日本對於笑容不絕的人給予肯定,是有固定模式的,絕不是指動不動就呵呵笑的人。反而指的是,經歷過無數悲慘的體驗和坎坷經驗的人,卻能夠完全不表現在臉上,總以柔和笑容面對眾人的人,女性絕對比男性多。

  還有另一種人,生來便有一張笑臉,臉上的肌肉,是笑臉不斷的原因。譬如梅原猛(註①),聽說他就必須非常努力,才能做到「沒有笑容的臉」,而且只要一不注意,就會馬上恢復成笑臉了,不管在多麼緊張的情況下,也是一開口說話,很快就又變成了「笑臉」。剛看見他時,我也感覺到很不快,但後來想想,原來如此啊……是臉部肌肉的問題啦。

  除了這種特殊原因,笑容不絕的臉,都是努力之下的結果,因為知道應該要笑而笑出來。其實笑的時候,是不能有任何的勉強,明明不想笑,硬是橫向牽動臉頰肌肉的結果,刻意裝出笑容的感覺就會顯現在臉上,自然的笑臉,是不能這樣做作的。

但現在的情況是,人們不管多麼難過,只要一站在旁人面前,笑容就會像附身般自然地流露,仔細觀察,眼睛深處還會泛出閃亮的淚光,淡淡地帶著一股寂寞感。在這個國家,許多人就是喜好這種女性的笑容,尤其是年輕女性,而且是年輕又漂亮的女性。

  就算那笑容真是極美,但她為什麼要學會這樣的笑容?原因是周遭的人希望看到的緣故。從這角度來看,是因為人家喜歡而笑,知道別人愛看,便來控制自己的情緒而致。

由這裡就可以看出,這個國家是厭惡表達出個人情感的;尤其是禁止悲傷的時候流淚,心情不好的時候擺出難看表情的。忠實地表現出自己的負面情感,便會是失禮的行為,是不成熟的社會表現。



「笑一個,笑一個」

  這麼說來,就想到了小時候在照相時,老師或攝影師都會告訴我們「笑一個,笑一個」,所以小學的照片裡,每個人都在呵呵的笑著。小朋友的笑容是很可愛的,但現在回頭看看,又再一次對這麼去扼殺小朋友的自然感情,即使心情不好,也強要養成笑容習慣的暴力感到憤怒。

想想,小時的遠足時光沒有一件有趣的事,所以是毅然決然臭著臉就可以的。不過,我當時也是笑瞇瞇地……。

  在這個國家裡,不只是照相,只要是人們聚集時,就會有發自不明處「笑一個,笑一個」的呼聲。久而久之,大家為了不讓自己丟臉,到了公開場合,就自然會擺出笑臉來。

  記得一件現在想到都還會令人冷汗直流的事……小學一年級的最後一天,也就是結業式結束後回到教室,胖胖的年輕女老師突然宣布「各位同學,讓我們當個有笑容的二年級學生!」說畢,就真捧起腹來「哇哈哈哈」地笑了起來。

接著又大聲說了:「大家也一起笑吧」,一聲令下,全班轟然響起了「哇哈哈哈,哇哈哈哈」的大合唱。

過了一會兒,她轉向我這邊,問了「中島君,為什麼你沒笑?」我吞吞吐吐地小聲回答了「因為很蠢」。後來,老師說了什麼我倒忘了,但我在當時可真是個「討人厭的小孩」呢。

  杜斯妥也夫斯基在他的《未成年》裡對於笑,也有很深刻的體察,而我認為他是對的。

  「人只要一笑,大體便望之而生厭。笑容裡,多是暴露出某些下流的東西,會讓笑的人降低人品的東西。……笑容最重要的是誠意,但是人們真的懷有所謂的誠意?笑容要求不能有惡意,但人們會笑,幾乎都來自於惡意。」(譯自工藤精一郎譯文。

此後的引用文章裡,除了原先就是日語的文學作品外,亦有適度更動書寫方式之處)的確,成人裡也偶有天真無邪的笑容出現,但幾乎都是某些作為下的表情,這樣反而讓人感到不快。一般人之所以感覺不到,是因為自己就和大家笑在一起而分心,所以不太能夠觀察到他人的笑容。而,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結論是,「唯有嬰兒,才能夠完美地笑出」,相信這個結論,可以獲得多數人的贊同才是。



不自然的爽朗

  喜好笑容不絕是現代日本人的趨勢,就像趨光性昆蟲喜歡光亮的地方一樣。這趨勢可從各個角度來加以印證,多數人還是恐懼著自己的內心偏向黑暗面。

  以下是一則報紙的讀者投書。

  「黑暗的時代,若不加理會自己的心靈,它就會自然的流向黑暗面。……因此,我勉強自己也要取得心靈的平衡,因為要守住心靈的王國,只有自己才能夠做得到。為此,我勉強自己要說出光明面的用詞,時時刻刻都對著自己說著『天氣真是好呀』、『讓人愉悅的風』、『有工作真是萬幸』、『身體狀況不錯』等等。尤其是早上起床時,連呼數聲『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!』是我非常重要的早課,一天的活力也就此湧現。」(朝日新聞,二○○五年二月四日)

  或許這個人做得太過度也說不定,但為了保持「心靈平衡」,只允許腦中有正面思考,只說好聽的話的這種習慣,相信各位可以在現代日本的任何角落發現到。這是大和民族古來的語言觀,認為說話時會有所謂「言靈」的靈魂,只要說出負面的話語,就會污穢不潔,會帶來災禍。任何文化裡,多少都有這類的想法,但這一陣子我常往返於維也納和東京之間,發現這真是日本獨特的現象。

  就以運動轉播為例吧,從主播、球評到來賓的用語,歐洲和日本就完全不同。

  去年我按往例,暑假時在維也納待了一個月,其間也到倫敦五天左右。那時正好是雅典奧運正酣之際,我在CNN和全天播放體育節目的「歐洲體育台」頻道,觀賞了一些其他國家選手的比賽,只要注意聽轉播,就可以發現主播會大聲地叫著「太美妙了!」以及「棒,太傑出的記錄了!」之類,其餘的措字遣詞,都只是在傳達比賽過程的「事實」而已。

  在倫敦時,又正好碰上了女子馬拉松比賽,英國籍的世界記錄保持人寶拉‧拉德克莉夫,在比賽路程的三六公里處開始用走的,最後竟然屈身坐在路上,大家對此感到意外。

主播驚呼著「啊~開始用走的了!啊~坐下去了!啊~她抱著頭!」但最多也只有這樣說,並沒有發揮想像力去探索她的「內心」。

我確信,如果在我的國家,主播一定是邊觀察著她,同時帶著嘆息和同情的口吻,說出如「她一定很懊惱!啊~她抱著頭,可以了解她遺憾的感覺呀!」的話。

  寶拉在第二天上電視受訪時,流著眼淚訴說著她跑不動的原因,但主持人就只是平靜地表示理解。如果這在日本,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出會讓她落淚的問題,擴大她苦難的形象,製造讓觀眾「一掬同情之淚」的戲碼。

  此外,當天巴伐利亞的電視台播放了三十分鐘日本的大相撲現場比賽,主播的用語也都是些諸如「厲害,真棒的施力技巧,過肩摔!」、「嗯……真是有力。使盡全力來攻擊。啊~推出去了!」、「抓住腰帶了,用力進攻中。上手抛出!技巧太棒了!」的,全是些無色無味的用詞。

轉成在日本的話,就會說些「力士」(註②)們的甘苦談、上個「場所」(註③)失敗的懊惱、對峙準備比賽時的緊張心情,甚至提到力士的為人、家庭成員等等……想在短短的比賽時間內,把諸多人生劇情塞進稿子內。

進而在定出勝負之後,還會說些「積極進取的好相撲」,或是「沒正面對抗而選擇逃避戰法可惜了」等等。關於力士面對勝負的姿態,也要來上一段評論。

  在日本,比賽場地內的主播和球評,尤其是攝影棚內的主持人,往往會製造讓觀眾和選手「一體化」的氛圍,強將氣勢導引至期待有好成績出現的方向,還不只如此,應該說是煽風點火才對。

  因此,和體育報導有關的人,不論是誰,都絕對無法客觀地做出「按照以往記錄來看,應該不可能進前八名」的分析,而是眼睛發亮、不斷地往光明面做出「有可能進前八名」的預測。

不論多麼沒有勝算都不可以說出口,而要說「最近的進步驚人,可以多加期待。」對於拿過獎牌的選手,則又要力捧「怎麼說都是其他選手追趕的目標」、「這個人強到讓其他選手畏懼」等等。

  馬拉松、游泳、柔道等項目都一樣,就算日本選手被領先了許多,還是會以「還來得及,還有機會追上」的說詞,來讓觀眾期待。

而有趣的是,被捧上天的選手以慘敗收場時,卻也只黯然地說一聲「我們期待他下次的表現」。將比賽的一切引導向光明面,即使事實已做了反證,仍然毫不動搖。



笑容不絕的女人和笑容不絕的男人

  話題再回到「笑容」。

  許多男人都希望自己的戀人或妻子是「笑容不絕的人」,雖然這話題似乎有些陳舊……之所以如此,是因為人看到了爽朗的表情,心情能夠舒緩的緣故。所謂的人生——尤其是成年之後——就會是苦難與悲哀接連不絕。這種時候,突然看到身邊有個人,什麼都沒說卻帶著溫柔的微笑面對自己時,就已是極大的慰藉了。

  由此觀之,「笑容不絕的人」大都是以男性角度希望女性擁有的特質。因此如果寫出「笑容不絕的男人」,總會感到有些不對勁,會浮現出只會嘿嘿地笑、臉頰肌肉下垂的輕薄男性形象,不會有正面的評價出現。

  總之,我覺得女性企盼自己的戀人或丈夫的理想形象是「笑容不絕的人」,應該是極少的。



  在此必須釐清的是,什麼是女性喜歡的男性理想笑容——這實在是一種老掉牙的固有印象——因為,它絕不會是笑瞇瞇的笑容,而是精悍的男性容顏。

比如,在某個時刻突然解除武裝般地無邪笑容;走在街上時,眼角瞄了一下旁邊的男人,他帶著讓人感到驚訝的寂寞表情,這張臉好像在問著「什麼?」般的看著自己,而且令人難以置信的是,在眼睛深處,似乎還浮現出一抹溫柔的笑容。我想,這些才是女性喜歡的男性表情吧。

  換句話說,喜歡的不是經常性的笑容,而是某個時候突然出現,像回到少年時代的無邪表情。這時,想必女性們會身體僵硬,打從心底發出「好喜歡這個人啊!」(大概是江國香織、唯川惠、小池真理子、藤堂志津子的小說看多了吧)。

總之,女強人拖著疲憊身軀回到家門口,看到了「笑容不絕的男人」在門口迎接,絕對不會感到慰藉,反而想把包包往他臉上砸上去吧。

  再深入探討這男女感受的重大差異,就會出現「撒嬌」和「媚」這些詞彙下的價值態度了。

  男人通常可以接受女性向自己撒嬌,而不會向女人撒嬌;女性則容許自己對男性撒嬌,卻不接受男人撒嬌。我認為這應是實情。

藉由守住這雙重規距,不去破壞慣有的強男人弱女人形象,也就是被撒嬌的男人和撒嬌的女人這相對概念之下,從這種概念產生的化學變化裡,營造出對彼此有益的局面。

我們並不是被真正的事實所支配,而是被概念或是觀念所支配的,這真是可怕。這種事,平常我們並不太會去意識到,但以感受的觀點來看,就會出現「感覺不錯」或「感覺很差」這類的直覺,而做出相當正確的判斷。

  延伸上面的例子,不讓鬚眉的女強人,在身心俱疲下由戰場回到家之後,總有副強健的手臂,不說話而用力的抱著自己,然後傾聽自己發出的抱怨……這個時候,她在這臂彎裡,一定期盼男人永遠用溫柔的表情凝視著自己。這和上班族在公司裡浴血戰後,拖著快不行的身體回家按著門鈴,然後老婆閃著晶亮眼眸出來迎叫「老公!」的情景又是不同了。可見女性對男性要求的,不只是可以放鬆自己,而是守護自己的氛圍。

  之前一齣連續劇曾經演過,女性工作狂「包養」一個比自己年輕的可愛男子,這種劇情在現實生活裡也可能出現。不過,劇中那位青年只有「可愛」這點,卻無法滿足她。

  追求只是可愛女孩的男人不少,但追求只是可愛男孩的女性卻不多。對女性而言,男人如果只有可愛是不行的,男性的可愛裡,必須包含著強悍、健壯,以及令人尊敬的社會地位在內。換句話說,不論智能、體力或是工作表現都勝於自己的男性,偶而顯現出「可愛感」時,女性無不傾倒。但可愛感全開的青年,剛開始或許還好,但不久之後就會想揍他了。

  到此,請各位回想一下,以上全都是一般社會的集體意識,但在這之下,還是有其他深層的遊戲規則存在著。雖說男性形象必須是強悍健壯又值得人尊敬,但當他向女人撒嬌的那一瞬間,女性還是會感到幸福的。

  話雖如此,男人有時對女人像是對著母親般的撒嬌,女性的感情是會被勾動的,但如果是個一直向自己撒嬌的男人,這就膩人了。男性這邊也一樣,原來僅認為是可愛的妻子,有一天設身處地地聆聽自己的談話,結果卻意外發現她有獨到見解時,往往對她又湧現新的愛意。

不過,這種情形只在自己陷入窮途末路之時,如果只是普通的小難題,男人還是會覺得,女人是絕不可能達到比自己更能正確判斷的境界的。



譯註

①梅原猛:哲學家。

②「力士」:相撲高位的選手稱為力士。

③「場所」:相撲比賽之意,每個場所比十五天,一年有六個場所。

文章摘於《我討厭的10種好人》、中島義道 著、人人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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